主题：[分享]七月半，七月半，梦里依稀泪花花颤

每年夏历七月十五这天，是中国传统中的重要节日——中元节，“中元节”是中国道教的叫法，佛教称之为“盂兰盆节”，民间则称之为“鬼节”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——题记
　　
　　　　一
　　　　——爷爷病了，很厉害，半蹲在地上，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。
　　　　——一个人挣扎着翻倒在炕上。
　　　　我束手无策，说实话，我几乎要帮他一把，然而触摸的羞涩感压住了欲望。
　　　　爷爷并没有死，只是闭着眼睛躺在炕上。身边没有一个亲人，院子里却到处冰晃动着人影，堆炉子的，劈柴火的，洗菜的，撑帐篷的——他们张罗后事；还有一些被总管派去给爷爷挖坟墓了。每个人的耳朵上都挟着带咀香烟。嘴里打着哈哈腔，说着荤话，表现出对一个垂危生命的漠视。
　　　　——我被朋友们拉去喝酒了，爷爷的病危与我的快乐相比简直一文不值。
　　　　后来回到家里，我还是受到内心的谴责：跟着爷爷生活了十多年，他既当爷爷又当奶奶拉扯你，你的良心让狗吃啦？
　　　　我于是哭，泪如滂沱地哭，形而上地哭。原来灵魂疼痛只是一刹那的事情……
　　　　——我醒了。
　　　　是一场梦，一场仿佛做过许多次的类似的梦。也似乎总在鬼节来临之际。
　　　　爷爷其实离我们已去了九年了，在他暮年的时候，我常常在梦里哭醒，因为总是梦到他死了，或者快要死了。在这个世上，我离不开他，他也不应该丢下我。
　　　　爷爷后来真的死了，我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。
　　　　
　　二
　　　　暮霭沉沉，农历七月十四的山村显出非同往日的宁静,宁静的背后很显然地隐藏看不安和震荡。
　　　　当第一缕炊烟刚刚从张大娘家的烟囱里升起时，苍白虚弱的月亮从东坡冒出了尖尖儿。一声尖利的嚎啕从那间屋里喷涌而出，象受了惊吓的兔子，朝村子里的门缝乱钻。调皮的孩子直往黑黝黝的炕角里钻，昏天黑地中似乎突然有无数的幽灵狂舞，有的吐着几尺长的血红舌头，有的长着没有下巴的雪白或靛青的脸，有的缺了胳膊、少了腿，那个没有脑袋的鬼就是张大娘的儿子，去年死在煤矿里。石头砸的，一下子就没有了脑袋。
　　　　——原来漂亮的头颅一下子瘪了，象踢暴了的足球。断了腿的刘二叔告诉我们这件事故。他们同在一个组采煤，事故是转瞬间发生的，来不及惊恐。
　　　　刘二叔说张三的头掉得比中了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还要快。二叔向村里人复述这件事的时候，嘴里的沫子一半冒在嘴边，一半咕嘟咕嘟地咽到肚里。
　　　　张三是张大娘的独苗儿。那年１８岁。
　　三
　　　　关于鬼节，西贝的记忆大致是这样的：
　　　　农历十四日中午，开始准备工作。
　　　　父亲从庄稼地里拔回两株谷子、两株黄麻，母亲从院里的果树上摘下半红的苹果、樱桃，青、紫葡萄，去供销社买回糖块、点心，饼干。黄昏时分，家家的贡桌已摆满了倾家的好吃的。大人们命令孩子们去焚香，跪拜，求已故的先人们宽恕一年来做的坏事。孩子们双膝跪在蒲团上，学着大人合着手掌，一只眼则偷偷地觑着桌上的贡品，盘算明晚自己能分得多少……木末的香味在幽暗的屋里蔓延开来……
　　　　孩子都很乖巧地呆在家里。大人们告诫他们：七月十五是鬼节的正日，是鬼门大开的日子，这时侯阴气最重，晚上不能出门，以免撞鬼，白天不到河边、井边、泊池边，以免不小心失足，就成了水鬼的替身。整天不能乱说不吉利或得罪灵界的说话，以免招惹阴灵。
　　　　大伯在部队当官，每年十五前总会托人捎一些祭品回来，有发胖的面包，比砖头还厚，比棉花还软，比糖水还甜；有各样的糕点，象荷花，象兔爷，象喜鹊。听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讲逝去的亲人、邻里，似乎那些被招来的孤魂野鬼正在贡桌前大吃大喝哩。屋里一团祥和。西贝当时心想，倘若他们吃饱喝足挤到炕上，我一定会对待童话里的天使一样跟他们聊天。
　　　　十五日黄昏，鬼节正式宣告结束。迫不急待地等待母亲送走先人的牌位，焚烧了纸扎，有新鬼的人家干嚎几声，鬼走主人安。接下来便是在争吵中分食先人享用过的糖果。惴在贴身的口袋里，睡觉放进被窝里，拿出来又装了，总舍不得吃，但过了几天，神秘地不见了，于是翻箱倒柜地找，疑神疑鬼地找，哭哭啼啼地找，闹到父母不耐烦了，把兄弟姊妹叫在一起大骂一场了事。
　　　　鬼节往往在这样熙熙哄哄中结束了。
　　四
　　　　就象清明、农历十月一日一样，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要梦见死掉的亲人，因为这些都是与死亡有关的节日——似乎平时他们没有正当理由进入我的梦中。这样的情况并不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，只要经历失去亲人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。如果死去的是你的父母、兄弟姐妹——尤其母亲，她的羸弱便会悄悄出现在你尚存记忆的大脑，用那哀怨的眼神牵扯你的神经。是的，她比生前还要瘦弱许多，似乎在世界的那端活得更不如意。
　　　　冥冥生与死是一个无边的命题，而完成这一矛盾体的唯一途径似乎只有通过不同的纪念活动来实现。活着的人更容易健忘，即使他的至亲，只要死了，等不及坟头的土晒干，他就迫不及待去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，似乎生命的紧迫感只有这样才能最充分体现。男人再娶女人改嫁都是这样，尸骨未寒。
　　　　死人似乎有些痴，痴痴于爱，痴痴地等，痴痴地在某一夜钻到你的梦中。原来我们的亲人还在受苦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很破了，脚上的鞋早已断了后跟。他那样瘦弱，除了那张脸还是那样温和外。活着的人不得不找几个适当的日子祭祭先人了，起码给自己百年后找一条后路。因为谁都是会死的，谁都怕死后还受穷。
　　　　对于一个不习惯做晚祷的人来说，鬼节的确确是关起门来思考生命和死亡的好机会。亲情是产生一切的可能，因为死去的是我们的至爱，而且我们还会在某一日去会合他们。我们的先辈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的先辈，我们也不想让我们的子孙将来忘记我们。于是爱已爱过，祭也是不必缺少的。
　　　　——常常在先人的祭位前站定，试图想想他们的模样，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，因为你知道活人是最健忘的，即使刚刚死去半年的亲人，他们的面目已变得漫漶不清了。
　　　　当然并不一定人人都会去想生死这样的大题目。比如孩子就不，死对他们来讲一般还早嘛，况且把死这个命题扔给他们毕竟太为难他们了。因此孩子过节的心理大致来讲还是出于好玩，这一点过去贫困家的孩子体会得要深些，因为最吸引他们的还是很少吃到的粮果点心。现在的孩子则不需要了，好吃的天天都有，鬼节摆在先祖祭桌的说不定还是他们吃剩的呢。
　　　　做苦力的农民一般也不想，其实他们每天做着与死亡最*近的事情，比如那些高空作业工，深井煤矿工，死亡是须臾间的事情，他们也许无时不刻想着死亡，也就疲了。最有时间想这个问题的是养尊处优的哲学家、学者、大学教授，在鬼节的日子里，他们或许在酝酿一部畅销书——当然这件事少年作家干最为合适。
　　　　关于生死的问题，尽管我偶尔想过，但一般在鬼节不想，因为忌讳。古今中外许多哲学家、作家都有专著，据说中国当代作家史铁生写得很透彻，建议有兴趣的朋友们去读读。
　　五
　　　　现在的节日是越来越多了，除了传统的，就是不断新添的节日，似乎都挺重要，还有就是进口的，近几年比本土的还火。比如圣诞节，情人节，愚人节等等，随着时代的发展，节日会越来越多，起码一天得过几个节日，因此人们会对节日更加麻木起来的——这无论如何算得上悲哀。
　　　　鬼节在所有节日中是稀松平常的，也容易被人遗忘。人们现在还过这样的节日，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彻底健忘，我真怕有一天我的担心会发生。因为活人是最容易健忘的。那时候活人的节日还应付不过来呢，那里还有管死人的精力？
　　　　过不过鬼节说到底也许并不太重要，最担心的是活人再也记不起死人。比如过世的父亲、母亲、妻子、丈夫等等。
　　六
　　　　文章的最后还得返回主旨：七月半，七月半，梦里依稀泪花花颤。七月半在我的梦里总覆着一层轻纱。
　　　　——奶奶端着饭碗气喘吁吁地追我，后来跌倒了，脸上蹭出了血，碗里的饭却一点没洒……
　　　　——爷爷背着我，我好象发高烧，他嘴里不停地叫唤我，这样我才不会昏睡过去。那路真长，一晃一晃地在爷爷脚下东倒西歪……
　　　　——外公依旧铁青着脸，鼻子里喷着粗气：是谁欺负我的外甥……
　　　　——表哥胖乎乎的娃娃脸还是那样，眯成缝的眼睛，他背着草筐，让我骑在牛背上……
　　　　……
　　　　过去的几十年里，我做过许多七月半的梦，在今后的年份里，每到这个时节，我还会做一些有关的梦，这是冥冥中玄奥的现象。
　　　　我不迷信，但我希望延续。
　　　　因为只有梦里这滴颤微微的蚀泪，还能让我记起这阳间还有一个七月半——关于鬼的节日。　
　　

因为只有梦里这滴颤微微的蚀泪，还能让我记起这阳间还有一个七月半——关于鬼的节日。